科学从衡量别人的标尺变成被衡量的对象评

BOOK

图1.《科学史的起跳板》书影

《科学史的起跳板》(图1)是田松教授由北京师范大学调到南方科技大学后出版的第一本书,年6月出版,我7月3日拿到书。它由一门面向研究生的科学史课程的录音整理而成,正好符合“三联讲坛”这套丛书的策划:“以课堂录音为底本”“不避口语色彩,保留即兴发挥成分”。虽说是科学史题材,写的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史的内容。在我看来,它主要涉及的是一般历史哲学、广义科学哲学、科学编史学。书名中,重点是“起跳板”,用意是如何准备好,才可以进行科学史阅读、科学史研究、科学史写作,前面的“科学史”修饰词只是一个既紧要、又不紧要的限定。不过,因为书的例子绝大部分与自然科学的历史相关(也有一些别的例子),内容也确实是针对学习科学史学子的,所以也还是科学史著作。

事先提醒:这是一部反传统的作品。叙述深入浅出,观念绝对新颖,很有可能是读者坚决反对的!

1.

解释手法:讲一个人们能够听得懂的故事

作为科学史著作,此书在中国同类作品极少见,就内容看如此,就写作形式而言也是如此。为便于了解,我还是先简介一下此书的内容。全书共分6讲,相当于6章,另外前有“前言”、后有“后记”。融合在各讲中,还有10个插曲:课程讨论片段,相对真实的课堂现场讨论摘编。读者可能想不到的是,前5讲的标题中均不出现“科学”“科学史”字样,仅在最后一讲才出现。各讲的标题分别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的细节、历史的再解释、历史的功能、历史作为依据、科学史的学术地图。

所涉及的主题一点都不特别,但每一部分的讲述均个性化十足,新颖观念和奇特修辞频频闪现,也充分展示了松哥式讲解或松哥式写作的特点。田松博士迈过青年、步入中年下半场,年纪不断增加,好友对他的称呼却一如继往是“松哥”,无论喊他的比他大还是比他小。“松哥式讲解”,大约指一种契合听众基础的、扎根于生活和泥土的说服方式。用田松的原话说是这样的:“所谓解释,就是讲一个故事,讲一个你的听众能够听懂,并且愿意接受的故事。”这是他多年前就总结出来的个人坚信不疑并且贯彻始终的原则。此原则与通常学院派学人的看法、做法根本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此原则有其明显优点和显然的缺点。缺点是:降低了身段,让一些人误以为学者孜孜以求的学问不过如此肤浅,去农人村妇顽童琐碎经验不远。优点是:加入了传播学的考量,有针对性地从听众、读者角度设计叙述方式,贴近大地和生活,步步为营,引导读者走向始料不及的方向和结论;这种方式尽可能绕开专业行话,便于理解,说服效果较好,最终让人们对原有的缺省配置产生怀疑、动摇,甚至实现反转。显然,“松哥式讲解”不是标准化的、一成不变的说明方式,与科学哲学中讲的DN或IS模式均不同,与一般的哲学辩论也不同。做好“松哥式讲解”,不光要头脑机智、讲究语境,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坦率说,“松哥式讲解”在学界难以流行,不仅是因为许多学者缺少灵活运用逻辑学、传播学、辩论术、修辞学之能力,还在于缺少对学术的执着和对听众的同情(sympathy)、共情(empathy)。

2.

起跳板:历史观、科学观启蒙是走进科学史的前提

“霸王与虞姬两个人的私房话,司马迁是怎么知道的?”“至少有三个历史,一个是司马迁写的历史,一个是我们看到的历史,还有一个是人们想象中的‘本来面目’的历史。这三个历史,显然是不一样的。”田松在第一讲中,开门见山引入了三个历史的区分及相关追问。现在我们能读到许许多多的科学史著作,关于哥白尼、伽利略、牛顿、海森堡有不尽相同的描述,作为普通读者,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描述更准确?科学意识形态宣传和中小学教科书,试图对国民的大脑进行格式化、设置缺省配置,制造了简单化的历史图景,导致对科学本性和科学史讲述得越多越美妙,偏差越大,人们愈加误解科学。田松不断提醒有志于成为学者的学生,要先慢下来,把读书当成一种享受,要恢复对科学史图书的“味觉”,读出疑问、读出感觉,然后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判断。做到这些当然非常困难,不过也有许多窍门和修炼方式,比如加强哲学、历史学训练,也可以从注重历史叙述的“人称”这样的小事情上着手。

“我需要强调一下:历史书,是有作者的。”初看起来,这没什么,几乎是废话,但是,当它落入视野、成为问题甚至变成焦点时,事情就很不一样了。甚至部分专业人士都觉得学者写出的科学史书,读起来不够过瘾,不如江湖人士撰写的演义戏说流畅、连贯、好听、给人以启发。没错,江湖写手的作品确实动听,但是往往没有根据。它们也确实给人以启发、无限遐想,但是不要忘了,那些启发更加不可靠。

《科学史的起跳板》的前5讲,是针对中国当下的大学生、研究生甚至包括许多专家的缺省配置而专门设计的历史哲学启蒙课。对于已经完成了此类启蒙的读者、研究人员,这些内容可以忽略。但是,实际情况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种启蒙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做好过。涉及科学技术话题,问题尤为严重,主流话语反而不希望人们进行这种启蒙。未经良好反思的历史观、科学观,对科学史工作者成长、做出优秀的成果,是有害的。

许多学生和专家当然也能熟练背诵、自由说出或适当演绎对“惟科学主义”“朴素实在论”的反思和批判,就像会背诵海德格尔的语录一般。反思作为强者的科技,某种意义上是在当今世界从事科学史研究的前提,但是当遇到具体问题,进入话题辩论时,原来的基础、缺省配置就非常容易地显露出来。比如,一名成熟的历史工作者,应本能地让“历史的本来面目”之类字眼始终处于悬置状态,而不是把它当口头禅,动不动就让它出场增加论证的说服力。原因很简单,“历史的本来面目”是一种推定的状态,除了上帝外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直接访问它。问题根本不在于我们是否相信有没有这种东西,而在于对历史,对书写历史是否足够敬畏、谦卑。我们凡人,关于过去发生的某个事件,总是盲人摸象,能够获取的永远是一鳞半爪。即使假定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我们面对它也永远是有穷对无穷、有限对无限。书写历史总是由局部碎片构想整体的过程,碎片包含的信息可以很多,多到无穷,但整体包含的信息更多,更是无穷。两个无穷甚至不是一个量级的,就像0到1实数线段上把有理数与无理数相比一样,前者的测度为零后者为1。这仅是一种打比方,实际情况比这复杂得多。

历史书写、历史建构是可错的、可更改的,当观察的角度、新获得的材料、看问题的尺度等发生变化时,原有的事实、结论都可以变化,甚至可能完全反转。结论可变,事实也能变吗?当然。事实本来就是人在一定条件下认定的、始终处于“创生”过程中的一种东西。影响了库恩的弗莱克(LudwikFleck,—)的一部名著就叫《科学事实之创生和发展》(GenesisandDevelopmentofaScientificFact)。事实不但有创生的过程,还处于发展之中!这些无疑都是反常识的。反常识怎么可以,不是很荒唐吗?学者并非为了反常识而反常识,其工作的意义在于用新的常识取代旧的常识,而新的常识需要通过学者不懈努力才可能建立起来,第一步当然就是质疑当下不加反思的事实。不是讲“以事实为基础”吗?动摇了基本事实,让百姓在这世界如何思考、如何判断、如何生活?其实不用担心,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动摇事实,即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学问。“以事实为基础”没有错,但事实这个基础是可变的,有时变化相当大。

田松在讲述中,不断发问,什么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如果有怎么能获得,司马迁如何听到了“霸王别姬”场面中人家说的私房话,麦克莱伦第三的《世界史上的科学技术》改译为《世界科学技术通史》有何不妥,中医为何要有科学依据,宇宙大爆炸是理论还是历史事件,辉格史能否避免,两部书关于克拉拉的死因为何有不同的叙述,经验依据、历史依据和科学依据三者如何排序等问题,但田松并不急于回答,也不想让学生立即就方便地、廉价地接受一个现成的结论。他要反复铺垫,交待尽可能多的思考背景、框架,让学生在一定的“模型”下根据收集到的所谓“事实”,进行判断。田松也利用了科学哲学、科学史、科学社会学的许多现成的资源、结论,但是,其使用不是机械照搬,而是充分消化后以自己的方式娓娓道来。这一点做得非常突出,应当说是罕见,所以值得特别指出来。

此书出版前约半年,我在手机上看过田松传我的PDF校样。由于看得不仔细,当时并没有很好理解书名中“起跳板”的用意,还觉得很奇怪。现在用两天半时间细读了全书,才觉得这个题目是准确的、恰当的。田松是想通过6讲的内容搭建一个再出发的沙洲,它未必坚实,却是前进的基础,是起跳的平台。如果有了扎实的历史观、科学观基础,下一步做具体的科学史材料研读和项目研究,便有了一个较好的准备。就此而言,我觉得田松达到了目的,以后我讲述相关的科学史课程,也会推荐学生先阅读此书。

3.

景别:在文明演化、天人系统共生的大背景下考虑科学之历史

田松有两个博士头衔: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科学哲学博士学位和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史博士学位,学理上一个属哲学(拿的是哲学博士学位)一个属历史(拿的却是理学博士学位)。前者导师是有化学背景的金吾伦先生,后者导师是有天文学背景的陈久金先生。两位先生均思路开阔,所做学问多领域交叉,这一点也不知不觉影响到田松。田松研究的领域非常广,包括科学传播、科学与艺术、科学哲学、少数民族科技史、环境哲学等,特别是独辟蹊径,做了关于民科、牛奶、食品、垃圾的专题性研究。如果把田松定位为科学哲学家的话,中国科学哲学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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